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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華瞻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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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華瞻的日記

豐子愷:華瞻的日記

隔壁二十三號裏的鄭德菱,這人真好!今天媽媽抱我到門口,我看見她在水門汀上騎竹馬。她對我一笑,我分明看出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騎竹馬的意思。我立刻還她一笑,表示我極願意,就從母親懷裏走下來,和她一同騎竹馬了。兩人同騎一枝竹馬,我想轉彎了,她也同意;我想走遠一點,她也歡喜;她說讓馬兒吃點草,我也高興;她說把馬兒系在冬青上,我也覺得有理。我們真是同志的朋友!興味正好的時候,媽媽出來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飯。我說:“不高興。”媽媽說:“鄭德菱也要去吃飯了!”果然鄭德菱的哥哥叫着“德菱!”也走出來拉住鄭德菱的手去了。我只得跟了媽媽進去。

當我們將走進各自的門口的時候,她回頭向我一看,我也回頭向她一看,各自進去,不見了。我實在無心吃飯。我曉得她一定也無心吃飯。不然,何以分別的時候她不對我笑,而且臉上很不高興呢?我同她在一塊,真是說不出的有趣。吃飯何必急急?即使要吃,儘可在空的時候吃。其實照我想來,象我們這樣的同志,天天在一塊吃飯,在一塊睡覺,多好呢?何必分作兩家?即使要分作兩家,反正爸爸同鄭德菱的爸爸很要好,媽媽也同鄭德菱的媽媽常常談笑,儘可你們大人作一塊,我們小孩子作一塊,不更好麼?

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誰定的,真是無理之極了。想來總是大人們弄出來的。大人們的無理,近來我常常感到,不止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見地上放着許多小汽車、小腳踏車,這分明是我們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給我拿一部回家,讓它許多空擺在那裏。回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汽車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給我坐,讓它們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孃姨抱我到街裏去,一個肩着許多小花籃的老太婆,口中吹着笛子,手裏拿着一隻小花籃,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籃遞給我;然而孃姨一定不要,急忙抱我走開去。這種小花籃,原是小孩子玩的,況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願意給我,孃姨何以一定叫我不要接呢?孃姨也無理,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歡喜鄭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樣高,走路也一樣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寶姊姊或鄭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態度,我看他們不懂。大概是他們身體長大,稍近於大人,所以心情也稍象大人的無理了。寶姊姊常常要說我“癡”。我對爸爸說,要天不下雨,好讓鄭德菱出來,寶姊姊就用指點着我,說:“瞻瞻癡!”怎麼叫“癡”?你每天不來同我玩耍,挾了書包到學校裏去,難道不是“癡”麼?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一格地填字,難道不是“癡”麼?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討厭的麼?我要天不要下雨,正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上聽見你要爸爸開電燈,爸爸給你開了,滿房間就明亮;現在我也要爸爸叫天不下雨,爸爸給我做了,晴天豈不也爽快呢?你何以說我“癡”?鄭德菱的哥哥雖然沒有說我甚麼,然而我總討厭他。我們玩耍的時候,他常常板起臉,來拉鄭德菱,說“赤了腳到人家家裏,不怕難爲情!”又說“吃人家的麪包,不怕難爲情!”立刻拉了她去。“難爲情”是大人們慣說的話,大人們常常不怕厭氣,端坐在椅子裏,點頭,彎腰,說甚麼“請,請”,“對不起”,“難爲情”一類的無聊的話,他們都有點象大人了!

啊!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母親常常說我“會哭”,我哪得不哭呢?

今天我看見一種奇怪的現狀:

吃過糖粥,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裏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身上披一塊大白布,垂頭喪氣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黑長衫的麻臉的陌生人,拿一把閃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後頭頸裏用勁地割。啊喲!這是何等奇怪的現狀!大人們的所爲,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這麻臉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裏的時候,她明明也看見這爸爸被割的駭人的現狀。然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沒有看見一樣。寶姊姊挾了書包從天井裏走進來,我想她見了一定要哭,誰知她只叫一聲“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經意地到房間裏去掛書包了。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開了,他不是大叫“媽媽”,立刻去拿棉花和紗布來麼?今天這可怕的麻子咬緊了牙齒割爸爸的頭,何以媽媽和寶姊姊都不管呢?

我真不解了。可惡的,是那麻子。他耳朵上還夾着一支香菸,同爸爸夾鉛筆一樣。他一定是沒有鉛筆的人,一定是壞人。

後來爸爸挺起眼睛叫我:“華瞻,你也來剃頭,好否?”

爸爸叫過之後,那麻子就擡起頭來,向我一看,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來。我不懂爸爸的話是甚麼意思,我真怕極了。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的項頸而哭了。這時候媽媽、爸爸和那個麻子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楚,又不懂。只聽見“剃頭”,“剃頭”,不知是甚麼意思。我哭了,媽媽就抱我由天井裏走出門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偷眼向裏邊一望,從窗縫窺見那麻子又咬緊牙齒,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門外有學生在拋球,有兵在體操,有火車開過。媽媽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車。我懸念着門內的怪事,沒心情去看風景,只是憑在媽媽的肩上。

我恨那麻子,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對媽媽說,拿棒去打他。然而我終於不說。因爲據我的經驗,大人們的意見往往與我相左。他們往往不講道理,硬要我吃最不好吃的“藥”,硬要我做最難當的“洗臉”,或堅不許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們對之都漠然,意見一定又是與我相左的。我若提議去打,一定不被贊成。橫豎拗不過他們,算了罷。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於我的弄水弄火的寶姊姊,今天也跳出門來笑我,跟了媽媽說我“癡子”。

我只有獨自哭!有誰同情於我的哭呢?

到媽媽抱了我回來的時候,我才仰起頭,預備再看一看,這怪事怎麼樣了?那可惡的麻子還在否?誰知一跨進牆門檻,就聽見“拍,拍”的聲音,走進吃飯間,我看見那麻子正用拳頭打爸爸的背。“拍,拍”的聲音,正是打的聲音。可見他一定是用力打的,爸爸一定很痛。然而爸爸何以任他打呢?媽媽何以又不管呢?我又哭。媽媽急急地抱我到房間裏,對孃姨講些話,兩人都笑起來,都對我講了許多話。然而我還聽見隔壁打人的“拍,拍”的聲音,無心去聽她們的話。

爸爸不是說過“打人是最不好的事”麼?那一天軟軟不肯給我香菸牌子,我打了她一掌,爸爸曾經罵我,說我不好;還有那一天我打碎了寒暑表,媽媽打了我一下屁股,爸爸立刻抱我,對媽媽說“打不行。”何以今天那麻子在打爸爸,大家不管呢?我繼續哭,我在媽媽的懷裏睡去了。

我醒來,看見爸爸坐在披雅娜①旁邊,似乎無傷,耳朵也沒有割去,不過頭很光白,象和尚了。我見了爸爸,立刻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們——爸爸、媽媽等——仍是毫不介意,絕不談起。我一回想,心中非常恐怖又疑惑。明明是爸爸被割項頸,割耳朵,又被用拳頭打,大家卻置之不問,任我一個人恐怖又疑惑。

唉!有誰同情於我的恐怖?有誰爲我解釋這疑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