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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嶽霖的故事:被拋入生活之流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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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嶽霖的故事:被拋入生活之流的心靈

金嶽霖(1895.7.14-1984.10.19),著名的哲學家、邏輯學家。北京清華學堂畢業,後留學美國。先後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政治學,獲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後在英、德、法等國留學和從事研究工作,1925年回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歷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系主任、文學院院長,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系主任。1955年後,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一級研究員、副所長、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從事哲學和邏輯學的教學、研究和組織領導工作。

金嶽霖是把西方現代邏輯介紹到中國的主要人物,他把西方哲學與中國哲學相結合,建立了獨特的哲學體系,培養了一大批有較高素養的哲學和邏輯學專門人才。

分享《南方人物週刊》上週建平講述金嶽霖的故事:金嶽霖,被拋入生活之流的心靈

1938年5月遊昆明西山太華寺,左起:周培源、樑思成、陳岱孫、林徽因、金嶽霖、吳有訓,小孩子是樑再冰和樑從誡

師生

1936年秋,北平。向晚時分,火車站燈火熒煌,人潮滾滾。

置身於這雄渾而陌生的五朝古都,殷海光恍然若失。他沿街尋走,隨意找到一家小旅館住了進去。

房間剛坐定,門簾被掀起,一個面目姣好的女子立在門外看着他笑,殷海光頓時滿面窘態。見這個鄉巴佬不像“客人”,女子放下門簾離開了。

17歲的殷海光是到北平求學的。一年前,他讀到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金嶽霖著作《邏輯》。這本奠定金嶽霖研究西方現代邏輯學開山祖師地位的著作,以其見解精闢、結構嚴謹、解析細密,讓學界大爲讚歎,也讓殷海光對當時的學術中心北平更加嚮往。

第二天,殷海光起了個大早,輾轉找到北總布衚衕12號,終於見到仰慕已久的金嶽霖。

兩人共進早餐,談學問。金嶽霖問殷海光讀過什麼書,聽說他沒有讀過懷特海和羅素合著的《數學原理》,金立即把書借給他。

以殷海光那時的程度,根本無法讀懂這本皇皇鉅著——因爲內容艱深,直到今天,國內還沒有《數學原理》的完整中譯本。但殷海光高中就在《東方雜誌》發表了學術論文,並出版長達40萬字的譯著《邏輯基本》,年少輕狂的他討論起問題來,滿口“我認爲一定……”、“我敢說……”。

眼前這位“個子高大,臉型方正,前庭飽滿,戴眼鏡,白髮梳到後面,酷似一個英國紳士的中年人”,說話口氣則是“如果怎樣,那麼怎樣”、“或者……”、“可能……”。殷海光感到,金嶽霖的談吐和其著作一樣審慎。

令殷海光驚訝的是,金嶽霖的書房裏只有羅素、休謨、布萊德雷等人的書,而當時享有大名的學者如張東蓀、郭大力等人的書,卻一本都沒有。金嶽霖解釋說:“時下流行的書,多是宣傳,我是不會去看的。”

如果說金嶽霖的慎思審問、不苟時俗,給了殷海光治學方法上的啓迪,那麼在往後的日子,這種品質對殷海光的影響,則逐漸上升到思想生命的層面。

抗戰期間,殷海光追隨金嶽霖來到西南聯大。彼時,西南聯大聚集了大批不同傾向和趣味的知識分子,成爲各種政治、學術的“主義”爭論活躍的陣地。各黨各派,異說紛紜,殷海光陷入迷茫。

西南聯大時期的金嶽霖

一個寂靜的黃昏,殷海光和金嶽霖一起散步。他問老師:“現在種種宣傳鬧得很響,哪一派是真理?”“什麼纔是比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

“經過自己長久努力思考出來的東西……比如說,休謨、康德、羅素等人的思想。”金嶽霖說。

在生命最後的時光,殷海光仍對老師的教誨感念不已:

事隔二十多年,我經過了許多思想上的風浪以及對這些風浪的反思,我想老師之言我完全瞭解了。無論內容怎樣不同,休謨、康德和羅素等人的思想都是純潔而獨立的。我一直以做這一類型的思想工作者自勉。因此,如果我要寫文章,我也極力避免在受左或右的影響甚或支配的刊物上寫。——《致盧鴻材》1968年7月5日

在殷海光心中,老師也是一位“純潔而獨立”的思想者。

“洗澡”

轉變發生在1952年。

1951年,哲學系歡送畢業同學時師生合影。站排左起:沈有鼎、張岱年、王憲鈞、金嶽霖、鄧以蜇、任華、馮友蘭

4月17日,金嶽霖在《光明日報》發表《批判我的唯心論的資產階級的教學思想》,全面檢討自己,並說:“我從前是對不起人民的人,是有罪過的人,從現在起,我要做一個新人。”

文章點名批評自己的兩個弟子,“反動”的殷海光和“爲美帝國主義服務”的王浩(此時王浩在哈佛大學從事學術研究)。“我培養了只做概念遊戲,不關心政治,甚至於反動的人。例如殷福生(殷海光原名)就是我所供給所培養的一個反動分子,他現在在臺灣爲蔣匪幫服務。”實際上,殷海光到臺後,頻頻批評國民黨政府,不見容於“蔣匪幫”,甚至被蔣政府逼離任教多年的臺灣大學。

這篇“懺悔錄”很快流傳到海外。殷海光在報上讀到,思緒起伏不已,黯然神傷。

悲傷之餘,殷海光仍設身處地去理解他的老師。當牟宗三在香港《自由人》雜誌發表《一個真正的自由人》,指責金只有“純個人興趣和純技術觀點”,精神無所主,殷海光立即撰文批評他不理解大陸知識分子,只會說風涼話。

胡適難以相信金嶽霖的轉變出於真心,他評論道:“將這一位最倔強的個人主義的中國哲學家的腦給洗乾淨了?還是我們應該向上帝禱告請准許我們的金教授經過了這樣屈辱的坦白以後可以不必再參加‘學習會’了?”

事實上,在思想改造運動中,金嶽霖並未感到屈辱。相反,他真誠地認爲自己有罪,悔改之意堅決而徹底。

1952年2月-3月,金嶽霖先後3次在清華文法學院師生大會上做思想檢查,檢討自己對“資產階級舊哲學”的留戀和思想錯誤,態度誠懇熱情,受到師生歡迎。

馮友蘭多次檢討不過關,組織讓金嶽霖去馮家做工作。一進門,金嶽霖就說:“芝生啊,你有什麼對不起人民的地方,可要徹底交代呀。”說着說着,就撲上去和馮抱頭痛哭。

1951年發表的《瞭解<實踐論>的條件——自我批評之一》中,金嶽霖把自己歸爲“搞舊哲學的人”。對舊哲學“包袱”,“我們不能有別的打算”,不能“試圖減輕一點或減少一點”,而必須把包袱扔掉。“在循環往復中,我們要不斷地改造。”

正如費孝通所說:“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東西,我們真的覺得思想非變不行,歷史決定我們的。從金嶽霖開始,他也覺得非變不行。”“像馮友蘭、金嶽霖等人都承認思想非變不行。而且認爲是原罪論(sin),這個是歷史給我們的,我們逃不出去的,非得把它承擔下來。”(《費孝通先生訪談錄》,《南方週末》2005年4月28日)

“揹着沉重的‘原罪’的十字架”(季羨林自傳語),每一次自我檢討,對金嶽霖來說都是一次精神淨化。他多次在文章中、在私下跟哲學所同事說,“洗澡”讓他神清氣爽。1958年,他在牛津大學演講時說:“批評與自我批評最初有一點痛苦,但習慣了就不覺得痛苦了,甚至有一點令人振奮,因爲我們看到我們身上的思想塵垢被清除了。”

從1954年到1959年,他批判杜威和胡適的實用主義哲學,批判梁漱溟、費孝通、章伯鈞,還寫《羅素哲學批判》批自己過去的學術偶像。在反右運動中,他把矛頭重新指向自己,撰寫《<論道>一書總批判》和《對舊著<邏輯>一書的自我批判》,推倒了自己過去的全部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