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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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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三、四、五、六、七。”每次帶我們出門,母親總要數上好幾遍。“好奇怪呀!爲什麼媽媽老是數來數去?我們又不是牛!”妹妹說。那時,她剛上過《怎麼少了一頭牛》那一課。
  
  如果問母親,她一定會說上一大段:“你們要知道,你們一共有七個,七個哦!只要我的眼睛那麼一閃,就很可能丟掉一個。像上次搭火車到高雄,我把你們一個個拉上車,最後發現老四不見了,這可怎麼辦?找來找去,纔看到她上了另一輛車,正在對我招手呢!還有一次,睡覺前點來點去,就是少了老大,天啊!那時已是深夜了,我跑到街上找、戲院找、夜市找,一邊喊一邊哭,回到家,天都快亮了。正急得不知怎麼辦時,忽然靈機一動,彎腰到牀邊的梳妝檯下一看,果然,她睡着睡着滾到裏面去了。嗬,可嚇死我了!”
  
  不要看我們一個個長得斯文秀氣,在外面好像很害羞、很有禮貌,在家裏卻是兇悍無比。我們雖然都是女孩子卻好打架,而且喜歡用腳互踢,踢得一個個都是蘿蔔腿。不但如此,我們偏好打羣架,一個推一個,然後扭成一團。母親說我們簡直是一羣橄欖球運動員。
  
  我們打架的主要原因是“分配不均”。誰多了一個玩具或少了一塊糖,就會吵得天翻地覆。爲此,母親很早就立下一個規矩:買東西一定同樣的買七份;做衣服一定是同一種布料、同一種樣式,誰的衣服上也別想多個蝴蝶結或少粒釦子。結果我們在家也得穿制服,誰也別想佔誰的便宜。
  
  我有一張小時候的照片,一排小女生,一式的花洋裝,每個人頭上都有一個髮夾。我那時才上幼兒園,可也知道爲自己爭取。我的髮夾是個小黑人掛着一副大耳環,母親爲了讓我們每人都有一個髮夾,幾乎找遍了鎮上所有的百貨店。
  
  吃飯也是麻煩問題,尤其是在大家庭裏,吃大鍋飯、大鍋菜,菜老是不夠吃,母親便在吃飯前先把菜分配好,把肉切成幾塊,把菜分成幾份,每個人吃多少,皆嚴格執行。她從不要求我們誰謙讓誰,因爲根本做不到,她只是公正嚴明,讓我們找不到漏洞。
  
  也許是因爲小時候爭多了、吵煩了,我們現在變得特別謙讓,每有好東西,一定推來推去,並彼此互相取笑:“好虛僞哦!”
  
  那時,家裏做生意,老房子狹而長,爸媽在店裏忙,中間隔着天井,叫人老叫不到。媽媽於是發明了一種叫人的方法:她在店裏安裝了一個電鈴,並列出一張表,每個人都有一個固定的信號,譬如大姐是“三長兩短”,我是“兩短三長”,小妹是“三長”,如此,只要鈴聲大作,被點到名的人就要趕快過去幫忙。
  
  爲了訓練我們養成整潔的習慣,從上小學之後,每個人都被分配了工作,星期日全家上下總動員,由父親擔任清潔隊隊長,帶我們打掃庭院。我們常常一面唱歌一面工作,不但發現了勞動的樂趣,也發現了各自的長處。譬如大姐對插花很有一套,才十來歲便喜歡種花買花,插花也能自成一派,可以稱之爲“意識亂流”;三妹最有設計的天賦,但凡挑選布料傢俱、裁剪窗簾,她都能一手包辦,家裏的陳設經過她的佈置總顯得特別漂亮;至於我,因爲經常唱歌也練成了一副不好不壞的歌喉。我們常自比爲《小婦人》中的四姐妹,老大“梅格”漂亮賢惠,老二“喬”最有性格,老三最愛美,老四多才多藝又最善良。
  
  在母親嚴明的紀律下,我們享有公平的待遇,可也常感到被疏忽、被冷落,尤其在少年時代,常把種種苦悶與寂寞歸咎於母親。後來年歲漸長,才瞭解要公平且仁慈地對待別人,是一件困難的事。我們容易偏愛、溺愛、濫愛,因此感情更需要嚴明的尺度,否則容易迷失自我。更何況我們只有一個母親,當然會把一百分的期望放在她身上;而母親卻有七個子女,她只能平分她的愛,縱使我得到的愛只有七分之一,也遠比我給母親的愛多得多。
  
  四妹與我同時結婚,母親硬是要辦兩份同樣的嫁妝,不管是一針一線,還是一雙鞋、一條項鍊,總要做到公平,還頻頻問我們:“這樣可以嗎?還喜歡嗎?”我們真的已經不在乎、不計較了,可是,她還是堅持着。
  
  日復一日,她的容顏變老,原則卻越來越少,她似乎很少再堅持些什麼,就連生氣也喜歡保持沉默,尤其是當她抱着孫子時,面團團、發蒼蒼、笑嘻嘻,簡直就是一個沒有脾氣的老祖母。現在,我們七個孩子,分散在各地,她可是一頭牛也不用找,更找不到。有時候打電話回家,她老是摸不着頭腦地問:“你是芬伶還是芬青呀,怎麼聲音聽起來都一樣?”
  
  我想她是老了,老得分不清我們的聲音,可是,她的兒女記得,她公正又仁慈地愛着他們,讓他們健康地成長。他們如果沒有變得自私,那是因爲她曾要求他們寬大;他們如果沒有變得怠惰,那是因爲她曾要求他們勤奮。他們也會永遠記得,母親在出門時,張皇地找尋着自己的孩子,心裏老是默數:“一、二、三、四、五、六、七。”不管年去歲來,這幅影像永遠不會淡去。
  
  母親的手掌皮肉柔細肥軟,手指頭又粗又短,五指合攏時,掌心便凹進一個窪。母親說那是“金窟”,這種手是會裝錢的,一輩子吃用不盡。
  
  可是,這樣的手沒摸過多少錢,便已吃了許多苦。她小時候家境雖不錯,但她的母親卻被她的父親趕走,接着繼母進門,把所有的家事全部推到年紀還很小的母親身上。她的手被燒飯的煙燻過、被養豬的餿水泡過、被刮傷、被鞭打,卻依然細白柔嫩,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
  
  她生過七個孩子,又經營着一家藥店,大家庭裏有數不清的家務。她的手洗過尿布、數過鈔票、搬過貨物,卻依然細白柔嫩。只是中年以後因爲發胖,手背上多了好幾個肉窪,很像胖娃娃的手。
  
  她喜歡各式各樣的戒指,戴上戒指的手更顯得華貴,就像是貴婦人的手。生活的磨難並沒有在這雙手上留下痕跡,只留下甜美。
  
  在記憶中,我們並不常牽手,就算現在我們親暱如朋友,出門時我也只喜歡挽着她的手臂。以前我常想,也許母親不喜歡拉我的手。後來,我做了母親,才明白什麼是“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這種緊密的相依之情,誰又沒有過呢?
  
  從小我便爲自己的手感到自卑。我的手雖然最像母親,可是皮膚較黃,指甲又被啃得支離破碎。就掌形來說,它看起來粗魯稚拙;就掌相來說,它代表着懶惰與意志薄弱。我也有個“金窟”,只是比較平淺,淺得一個銅板便能將它填滿,它從未給我帶來任何財運,卻將我的弱點暴露無遺。因此,我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讓人看到我的手掌。我多麼希望自己擁有一雙藝術家的手!
  
  曾有幾次我與母親對比彼此的手掌,多奇妙!它們的形狀大小几乎完全一致,只是我的比較枯黃粗糙而已。我遺傳了父親的長相,卻遺傳了母親的手。我們有着相似的手掌,卻有着全然不同的命運;我們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但是我們的心卻是如此靠近。
  
  如今,我的孩子也有一雙與我相似的手掌。我很喜歡用自己的手包住他小小的手掌,奇怪的是,他並不掙脫,反而喜歡讓我握着。他的掌心也有個迷你“金窟”,剛好可以裝下一顆健素糖。
  
  也許有一天,我的手再也包不住他的手,他必定會找到一些情緣的線索,在我們相似的手掌裏;他也許會忘掉我怎麼撫他畜他,長他育他,顧他復他,出入腹他,但他必定會再找回一些愛的記憶,也許是在他孩子的掌心裏。
  
  從此,我的手便有了一種全新且神聖的意義。我還是那麼羞於展示自己的手,也羞於去握母親的手,可是,有許許多多生命的奧祕在指間,在手心裏。

淡淡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