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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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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初戀發生在北大荒。
  
  我那個連隊,有一排宿舍——破倉庫改建的,東倒西歪。中間是過廊,將它一分爲二。左面住男知青,右面住女知青。除了開會,互不往來。
  
  勞動還往往在一塊兒。既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爲規範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
  
  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制着。對於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星期日,倘到別的連隊去看同學,男知青可以與男知青結伴而行,不可與女知青結伴而行。爲防止半路會合,偷偷結伴,實行了“批條制”——離開連隊,由連長或指導員批條,到了某一連隊,由某一連隊的連長或指導員簽字。路上時間過長,便遭訊問——哪裏去了?剛剛批了男知青,那麼隨後請求批條的女知青必定在兩小時後才能獲准,堵住一切“可乘之機”。
  
  如上所述,我的初戀於我實在是種“幸運”,也實在是偶然降臨的。
  
  那時我是位盡職盡責的小學老師,二十三歲。我探家回到連隊,正是九月,大宿舍修火炕,我那二尺寬的炕面被扒了,還沒抹泥。我正愁無處睡,衛生所的戴醫生來找我。她說她回黑河結婚,她走之後,衛生所只剩衛生員小董一人,守着四間屋子,她有點不放心。問我願不願在衛生所暫住一段日子,住到她回來。
  
  我猶豫,顧慮重重。
  
  她說:“第一,你是男的,比女的更能給小董壯壯膽。第二,你是教師,我信任。第三,這件事已跟連裏請求過,連裏同意。”
  
  我便打消了重重顧慮,表示願意。
  
  衛生所一個房間是藥房(兼作戴醫生和小董的臥室),一個房間是門診室,一個房間是臨時看護室(只有兩個牀位),第四個房間是注射室消毒室蒸餾室,四個房間都不大。我住臨時看護室,每晚與小董之間隔着門診室。
  
  除了第一天和小董之間說過幾句話,在頭一個星期內,我們幾乎就沒交談過。甚至沒打過幾次照面。
  
  我們似乎誰也不會主動接近誰。我的存在,好比一條警犬——僅僅是爲她壯膽。彷彿有誰暗中監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使我們不得接近,亦不敢貿然接近。但正是這種主要由我們雙方拘謹心理營造成的並不自然的情況,反倒使我們彼此暗暗產生了最初的好感。
  
  每天我起來時,爐上總是有一盆她爲我熱的洗臉水。接連幾天,我便很過意不去。於是有天我也早早起身,想照樣爲她熱盆洗臉水。結果我們同時走出各自的住室。她讓我先洗,我讓她先洗,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見早晨沒來得及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房間打掃過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繩上。窗上,還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紗布窗簾。放了一瓶野花。桌上,多了一隻暖瓶,兩隻帶蓋的瓷杯,都是帶大紅喜字的那一種。
  
  我頓覺那臨時棲身的看護室,有了某種溫馨的家庭氣氛。甚至由於三個耀眼的大紅喜字,有了某種新房的氣氛。
  
  我在地上發現了一截紅色塑料繩。那無疑是小董的。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故意丟在地上的。我從沒問過她。我撿起那截塑料繩,萌生起一股年輕人的柔情。
  
  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我走到她的房間,當面還給她那截塑料繩。
  
  我靦腆之極地說:“是你丟的吧?”她說:“是。”我又說:“謝謝你替我疊了被子,還替我洗了枕巾……”她低下頭說:“那有什麼可謝的……”
  
  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着一種誘惑。
  
  她輕聲說:“你坐會兒吧。”我說:“不……”
  
  立刻轉身逃走。回到自己的房間,心仍怦怦直跳,久久難以平復。晚上,衛生所關了門以後,我藉口胃疼,向她討藥。趁機留下紙條,寫的是——我希望和你談一談,在門診室。
  
  一會兒,她悄悄地出現在我面前。我們也不敢開着燈談,怕突然有人來找她看病,從外面一眼發現我們深更半夜地還呆在一個房間裏……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東一句,西一句,不着邊際地談。從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
  
  從那一天起,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係。她到別的連隊去出夜診,我暗暗送她,接她。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們就雙雙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會兒,算是“幽會”。卻不能太久,還得分路回連隊。
  
  愛是遮掩不住的。後來就有了流言蜚語,我想提前搬回大宿舍。但那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繼續住在衛生所,我們便都有繼續承受種種投射到我們身上的幸災樂禍的目光,輿論往往更沉重地落在女性一方。
  
  後來領導找我談話,我矢口否認——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我愛她,更不能聲明她愛我。
  
  不久她被調到了另一個連隊。我因有著我們小學校長的庇護,除了那次含蓄的談話,並未受到怎樣的傷害。
  
  你連替你所愛的人承受傷害的能力都沒有,這真是令人難堪的事!
  
  我曾託人給她捎過信,卻沒有收到過她的回信。
  
  我以爲她是想要忘掉我……一年後我被推薦上了大學。據說我離開團裏的那一天,她趕到了團裏,想見我一面。因爲拖拉機半路出了故障,沒見着我……
  
  一九八三年,《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獲獎,在讀者來信中,有一封竟是她寫給我的!
  
  我當即給她寫了封很長的信,裝信封時,卻發現她的信封上,根本沒寫地址,我奇怪了,反覆看那封信。信中只寫着她如今在一座礦山當醫生,丈夫病故了,給她留下了兩個孩子……最後發現,信紙背面還有一行字,寫的是——想來你已經結婚了,所以請原諒我不給你留下通訊地址。一切已經過去,保留在記憶中吧!接受我的衷心的祝福!
  
  信已寫就,不寄心不甘。細辨郵戳,有“樺川縣”字樣。便將信寄往黑龍江樺川縣衛生局。請代查衛生系統可有這個人。然而空谷無音。
  
  初戀所以令人難忘,蓋因純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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