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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至:塞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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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至:塞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馮至(1905-1993),原名馮承植,河北涿縣人。1921年考入北京大學,1923年後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影響開始發表新詩。1927年4月出版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1929年8月出版第二部詩集《北遊及其他》。1930年赴德國留學,五年後獲得哲學博士學位,返回戰時偏安的昆明任教於西南聯大任外語系教授。1941年他創作了一組後來結集為《十四行集》的詩作,影響甚大。

馮至的小說與散文也均十分出色,小說的代表作有二十年代的《蟬與晚秋》、《仲尼之將喪》,四十年代的等;散文則有1943年編的《山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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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作者:馮至

修道院樓上的窗子總是關閉著。但是有一天例外,其中的一隻窗子開了。窗內現出一個少女。

巴黎在那時就是世界的名城:學術的講演,市場的爭逐,政治的會議……從早到晚,沒有停息。這個少女在窗邊,只是微笑著,寧靜地低著頭,看那廣漠的人間;她不知下邊為什麼這樣繁華。她正如百年才開一次的奇花,她不知道在這百年內年年開落的桃李們做了些什麼匆忙的事。

這時從熱鬧場中走出一個人來,他正在想為神做一件工作。

他想雕一個天使,放在禮拜堂裡的神的身邊。他曾經懸想過,天使是應該雕成什麼模樣─—他想,天使是從沒有離開過神的國土,不像人們已經被神逐出了樂園,又百方設計地想往神那裡走去。天使不但不懂得人間的機巧同悲苦,就是所謂快樂,他也無從體驗。雪白的衣裳,輕輕的雙翅,能夠代表天使嗎?那不過是天使的裝飾罷了,不能代表天使的本質。他想來想去,最重要的還是天使的面龐。沒有苦樂的表情,只洋溢著一種超凡的微笑,同時又像是人間一切的昇華。這微笑是鵝毛一般輕。而它所包含的又比整個的世界還重─—世界在他的微笑中變得輕而又輕了。但它又不是冷冷地毫不關情,人人都能從它那裡懂得一點事物,無論是關於生,或是關於死……

但他只是抽象地想,他並不能把他的想象捉住。什麼地方去找這樣的一個模型呢?他見過許多少男少女:有的是在笑,笑得那樣痴呆,有的哭,哭得又那樣失態。他最初還能發現些有幾分合乎他的理想的面容,但後來越找越不能滿足,成績反倒隨著時日削減,歸終是任何人的面貌,都禁不住他的凝視,不幾分鐘便顯出來一些醜惡,難道天使就雕不成了嗎?

正在這般疑惑的時候他走過修道院,看見了這少女的微笑。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無邊的永久的微笑,笑紋裡沒有她祖母們的偏私,沒有她祖父們的粗暴,沒有她兄弟姊妹們的嫉妒,它像是什麼都瞭解,而萬物在它的籠罩之下,又像是不值得被它瞭解。─—這該是天使的微笑了,雕刻家心裡想。

第二天他就把這天使的微笑引到了人間。

他在巴黎一條最清靜的巷中佈置了一座小小的工作室,像是從樹林中摘來一朵奇花,他在這裡邊隱藏了這少女的微笑。在這清靜的工作室中,很少聽見外邊有腳步的聲音走來。

外邊紛擾的人間是同他們隔離了萬里遠呢,可是把他們緊緊地包圍,像是四圍黑暗的山石包住了一塊美玉?他自己是無從解答的。至於她,她更不知她置身在什麼地方。她只是供他端詳,供他尋思,供他輕輕地撫摸她的微笑,讓他沉在這微笑的當中,她覺得這是她在修道院時所不曾得到過的一種幸福。

他蒐集起最香的木材,最脂膩的石塊。他想,等到明年復活節,一片鐘聲中,這些無語的木石便都會變成生動的天使。

經過長時間心靈上的預備,在一個深秋的早晨開始了他第一次的工作。他懷裡充滿了虔敬的心,不敢有一點敷衍,不敢有一點粗率。他是這樣歡喜,覺得任何一塊石一塊木的當中都含有那為使的微笑,只要他慢慢地刻下去,那微笑便不難實現。有時他卻又感到,微笑是肥皂泡一般地薄而他的手力太粗,刀斧太鈍,萬一他不留心,它便會消散。

至於微笑的本身,無論是日光下,或是月光中,永久洋溢在少女的面上。怎樣才能把它引渡到他為神所從事的工作上呢?想來好像容易,做起來卻又艱難。

他所雕出的面龐沒有一個使他滿意。最初他過於小心了,雕出來的微笑含著幾分柔弱,等到他略一用力,面容又變成凜然,有時竟成為人間的冷笑。他漸漸覺得不應該過於小心,只要態度虔誠,便不妨放開膽子做去。但結果所雕出的:幼稚的兒童的微笑也有,朦朧的情人的微笑也有……天使的微笑呢,越雕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