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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描寫少女的文章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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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描寫少女的文章三篇

冰心描寫少女的文章三篇

導語:冰心在刻畫人物形象時,大多不用濃墨重彩,也較少精雕細刻,只用素描的筆法,淡淡數筆,人物形象就彷彿那出水的芙蓉,鮮靈靈地浮現在水面上。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冰心描寫少女的文章,希望你們喜歡。

冰心描寫少女的文章三篇

一、《冬兒姑娘》

“是呵,謝謝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養病,我陪着您的時候,氣色好多了,臉上也顯着豐滿!日子過的多麼快,一轉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們的冬兒,可是有了主兒了,我們的姑爺在清華園當茶役,這年下就要娶。姑爺歲數也不大,家裏也沒有什麼人。可是您說的‘大喜’,我也不爲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歸着,心裏就踏實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說起來真像故事上的話,您知道那年慶王爺出殯,……那是哪一年?……我們冬兒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熱鬧,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就丟了。那天我們兩個人倒是拌過嘴,我還當是他賭氣進城去了呢,也沒找他。過了一天,兩天,三天,還不來,我才慌了,滿處價問,滿處價打聽,也沒個影兒。也求過神,問過卜,後來一個算命的,算出說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個女人絆住他,也許過了年會回來的。我稍微放點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說丟就丟了呢,沒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時候我們的冬兒才四歲。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們就這麼一個孩子。她爸爸本來在內務府當差,什麼雜事都能做,糊個棚呀乾點什麼的,也都有碗飯吃。自從前清一沒有了,我們就沒了落兒了。我們十幾年的夫妻,沒紅過臉,到了那時實在窮了,纔有時急得彼此抱怨幾句,誰知道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兒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來了,說:‘你跟我回去,我養活着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個孩子,再加上我,還帶着冬兒,我嫂子嘴裏不說,心裏還能喜歡麼?我說:‘不用了,說不定你妹夫他什麼時候也許就回來,冬兒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後您猜怎麼着,您知道圓明園裏那些大柱子,臺階兒的大漢白玉,那時都有米鋪裏僱人來把它砸碎了,摻在米里,好添分量,多賣錢。我那時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裏砸石頭。一邊砸着石頭,一邊流眼淚。冬天的風一吹,眼淚都凍在臉上。回家去,冬兒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時從炕上掉下來,就躺在地下哭。看見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時哪一天不是眼淚拌着飯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麼?我們冬兒給我送棉襖來了,太太您記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點往上吊着?這孩子可是厲害,從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沒改。四五歲的時候,就滿街上和人抓子兒,押攤,耍錢,輸了就打人,罵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樣,雖然蠻,她還講理。還有一樣,也還孝順,我說什麼,她聽什麼,我呢,只有她一個,也輕易不說她。

“她常說:‘媽,我爸爸撇下咱們孃兒倆走了,你還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賣雞子,賣柿子,賣蘿蔔,養活着你,咱們孃兒倆廝守着,不比有他的時候還強麼?你一天裏淌眼抹淚的,當的了什麼呀?’真的,她從八九歲就會賣雞子,上清河販雞子去,來回十七八里地,挑着小挑子,跑的比大人還快。她不打價,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人和她打價,她挑起挑兒就走,頭也不回。可是價錢也公道,海淀這街上,誰不是買她的?還有一樣,買了別人的,她就不依,就罵。

“不賣雞子的時候,她就賣柿子,花生。說起來還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駐兵,這些小販子就怕大兵,賣不到錢還不算,還常捱打受罵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麼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場邊上,專賣給大兵。一個大錢也沒讓那些大兵欠過。大兵兇,她更兇,兇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讓着她。等會兒她賣夠了,說走就走,人家要買她也不給。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門來了?我在院子裏洗衣裳,她前腳進門,後腳就有兩個大兵追着,嚇得我們一跳,我們一院子裏住着的人,都往屋裏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說:‘冬兒姑娘,冬兒姑娘,再賣給我們兩個柿子。’她回頭把挑兒一放,兩隻手往腰上一叉說:‘不賣給你,偏不賣給你,買東西就買東西,誰和你們嘻皮笑臉的!你們趁早給我走!’我嚇得直哆嗦!誰知道那兩個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這孩子的膽!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歲,張宗昌敗下來了,他的兵就駐在海淀一帶。這張宗昌的兵可窮着呢,一個個要飯的似的,襪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兒就拍門進去,翻箱倒櫃的,還管是住着就不走了。海淀這一帶有點錢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婦兒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窮又老,也就沒走,我哥哥說:‘冬兒倒是往城裏躲躲罷。’您猜她說什麼,她說:‘大舅舅,您別怕,我媽不走,我也不走,他們吃不了我,我還要吃他們呢!’可不是她還吃上大兵麼?她跟他們後頭走隊唱歌的,跟他們混得熟極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們那大籠屜裏蒸的大窩窩頭?

“有一次也闖下禍——那年她是十六歲了,——有幾個大兵從西直門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們後院裏,她答應晚上請人家喝酒。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開了。晚上那幾個大兵來了,嚇得我要死!知道冬兒溜了,他們恨極了,拿着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後來虧得那一營兵開走了,纔算沒有事。

“冬兒是躲到她姨兒,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藍旗,有個菜園子,也有幾口豬,還開個小雜貨鋪。那次冬兒回來了,我就說:‘姑娘你歲數也不小了,整天價和大兵搗亂,不但我擔驚受怕,別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說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兒家去,給她幫幫忙,學點粗活,日後自然都有用處……’她倒是不刁難,笑嘻嘻的就走了。

“後來,我妹妹來說:‘冬兒倒是真能幹,真有力氣,澆菜,餵豬,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門取貨,回來還來得及做飯。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樣,脾氣太大!稍微的說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兒家住不上半年就回來過好幾次,每次都是我勸着她走的。不過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時候。那一回我們後院種的幾棵老玉米,剛熟,就讓人拔去了,我也沒追究。冬兒回來知道了,就不答應說:‘我不在家,你們就欺負我媽了!誰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來認了沒事,不然,誰吃了誰嘴上長疔!’她坐在門檻上直直罵了一下午,末後有個街坊老太太出來笑着認了,說:‘姑娘別罵了,是我拔的,也是鬧着玩。’這時冬兒倒也笑了說:‘您吃了就告訴我媽一聲,還能不讓您吃嗎?明人不做暗事,您這樣叫我們小孩子瞧着也不好!’一邊說着,這才站起來,又往她姨兒家裏跑。

“我妹妹沒有兒女。我妹夫就會耍錢,不做事。冬兒到他們家,也學會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兩塊錢的輸贏。她打牌是許贏不許輸,輸了就罵。可是她打的還好,輸的時候少,不然,我的這點兒親戚,都讓她給罵斷了!

“在我妹妹家兩年,我就把她叫回來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來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裏自己做了飯吃了,就把門鎖上,出去打牌。我聽見了,心裏就不痛快。您從北海一回來,我就趕緊回家去,說了她幾次,勾起胃口疼來,就躺下了。我妹妹來了,給我請了個瞧香的,來看了一次,她說是因爲我那年爲冬兒她爸爸許的願,沒有還,神仙就罰我病了。冬兒在旁邊聽着,一聲兒也沒言語。誰知道她後腳就跟了香頭去,把人家家裏神仙牌位一頓都砸了,一邊還罵着說:‘還什麼願!我爸爸回來了麼?就還願!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罰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勸着,她才一邊罵着,走了回來。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氣,又害怕,又不敢去見香頭。誰知後來我倒也好了,她也沒有什麼。真是,‘神鬼怕惡人’……。

“我哥哥來了,說:‘冬兒年紀也不小了,趕緊給她找個婆家罷,“惡事傳千里”,她的厲害名兒太出遠了,將來沒人敢要!’其實我也早留心了,不過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個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應,將來總是麻煩,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麼都讓着她?那一次有人給提過親,家裏也沒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時辰不對,說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來,她正坐在家裏等我,看見我就問:‘合了沒有?’我說:‘合了,什麼都好,就是那頭命硬,說是克丈母孃。’她就說:‘那可不能做!’一邊說着又拿起錢來,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氣又心疼。這會兒的姑娘都臉大,說話沒羞沒臊的!

“這次總算停當了,我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謝謝您,您又給這許多錢,我先替冬兒謝謝您了!等辦過了事,我再帶他們來磕頭。……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養着,剛好別太勞動了,重複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見。”

1933年11月28日夜。

二、《小桔燈》

這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個春節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慶郊外去看一位朋友。

她住在那個鄉村的鄉公所樓上。走上一段陰暗的仄仄的樓梯,進到一間有一張方桌和幾張竹凳、牆上裝着一架電話的屋子,再進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間,和外間只隔一幅布簾。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張條子,說是她臨時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隨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忽然聽見外屋板門吱地一聲開了,過了一會,又聽見有人在挪動那竹凳子。我掀開簾子,看見一個小姑娘,只有八九歲光景,瘦瘦的蒼白的臉,凍得發紫的嘴脣,頭髮很短,穿一身很破舊的衣褲,光腳穿一雙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牆上的聽話器,看見我似乎吃了一驚,把手縮了回來。我問她:“你要打電話嗎?”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點頭說:“我要××醫院,找胡大夫,我媽媽剛纔吐了許多血!”我問:“你知道××醫院的電話號碼嗎?”她搖了搖頭說:“我正想問電話局……”我趕緊從機旁的電話本子裏找到醫院的號碼,就又問她:“找到了大夫,我請他到誰家去呢?”她說:“你只要說王春林家裏病了,她就會來的。”

我把電話打通了,她感激地謝了我,回頭就走。我拉住她問:“你的家遠嗎?”她指着窗外說:“就在山窩那棵大黃果樹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說着就登、登、登地下樓去了。

我又回到裏屋去,把報紙前前後後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詩三百首》來,看了一半,天色越發陰沉了,我的朋友還不回來。我無聊地站了起來,望着窗外濃霧裏迷茫的山 景,看到那棵黃果樹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個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媽媽。我下樓在門口買了幾個大紅桔子,塞在手提袋裏,順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門口。

我輕輕地叩着板門,剛纔那個小姑娘出來開了門,擡頭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後來就微笑了,招手叫我進去。這屋子很小很黑,靠牆的板鋪上,她的媽媽閉着眼平躺着,大約是睡着了,被頭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臉向裏側着,只看見她臉上的亂髮,和腦後的一個大髻。

門邊一個小炭爐,上面放着一個小沙鍋,微微地冒着熱氣。這小姑娘把爐前的小凳子讓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邊,不住地打量我。我輕輕地問:“大夫來過了嗎?”她說:“來過了,給媽媽打了一針…… 她現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你放心,大夫明早還要來的。”我問:“她吃過東西嗎?這鍋裏是什麼?”她笑說:“紅薯稀飯——我們的年夜飯。”我想起了我帶來的桔子,就拿出來放在牀邊的小矮桌上。她沒有作聲,只伸手拿過一個最大的桔子來,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兩隻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輕輕地揉捏着。

我低聲問:“你家還有什麼人?”她說:“現在沒有什麼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 她沒有說下去,只慢慢地從桔皮裏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來,放在她媽媽的枕頭邊。

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面變黑了。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極其敏捷地拿過穿着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從窗臺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蠟頭,放在裏面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桔燈照你上山吧!”

我讚賞地接過,謝了她,她送我出到門外,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 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畫一個圓圈,最後按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顯然地,這“大家”也包括我在內。

我提着這靈巧的小桔燈,慢慢地在黑暗潮溼的山路上走着。這朦朧的桔紅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這小姑娘的鎮定、勇敢、樂觀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經回來了,看見我提着小桔燈,便問我從哪裏來[]。我說:“從……從王春林家來。”她驚異地說:“王春林,那個木匠,你怎麼認得他?去年山下醫學院裏,有幾個學生,被當作共產黨抓走了,以後王春林也失蹤了,據說他常替那些學生送信……”

當夜,我就離開那山村,再也沒有聽見那小姑娘和她母親的消息。 但是從那時起,每逢春節,我就想起那盞小桔燈。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因爲我們“大家”都“好”了。

三、《六一姊》

這兩天來,不知爲什麼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遊伴之一,雖然在一塊兒的日子不多,我卻着實的喜歡她,她也盡心的愛護了我。

她的母親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親朋友的兒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們和我們是緊鄰——菩提出世後的第三天,她的母親便帶了六一來。又過兩天,我偶然走過菩提家的廚房,看見一個八九歲的姑娘,坐在門檻上。臉兒不很白,而雙頰自然紅潤,雙眼皮,大眼睛,看見人總是笑。人家說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時她還是天足,穿一套壓着花邊的藍布衣裳。很粗的辮子,垂在後面。我手裏正拿着兩串糖葫蘆,不由的便遞給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親叫她道謝,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覺得很靦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將那竹籤兒扔去的時候,她攔住我;一面將自己竹籤的一頭拗彎了,如同鉤兒的樣子,自己含在口裏,叫我也這樣做,一面笑說:“這是我們的旱菸袋。”

我用奇異的眼光看着她——當然我也隨從了,自那時起我很愛她。

她三天兩天的便來看她母親,我們見面的時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歲,我覺得她是我第一個好朋友,我們常常有事沒事的坐在臺階上談話。——我知道六一是他爺爺六十一歲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總該另有名字的。我屢次問她,她總含笑不說。以後我彷彿聽得她母親叫她鈴兒,有一天冷不防我從她背後也叫了一聲,她連忙答應。回頭看見我笑了,她便低頭去弄辮子,似乎十分羞澀。我至今還不解是什麼緣故。當時只知道她怕聽“鈴兒”兩字,但時常叫着玩,但她並不惱我。

水天相連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們每次總有些新玩藝兒來消遣日子。有時拾些卵石放在小銅鑼裏,當雞蛋煮着。有時在沙上掘一個大坑,將我們的腳埋在裏面。玩完了,我站起來很坦然的;她卻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會子,又前後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說:“我的鞋若是弄髒了,我媽要說我的。”

還有一次,我聽人家說煤是樹木積壓變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談起,她笑着要做一點煤冬天燒。我們尋得了一把生鏽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荊棘,埋在海邊沙土裏,天天去掘開看變成了煤沒有。五六天過去了,依舊是荊棘,以後再有人說煤是樹木積壓成的,我總不信。

下雨的時候,我們便在廊下“跳遠”玩,有時跳得多了,晚上睡時覺得腳跟痛,但我們仍舊喜歡跳。有一次我的乳孃看見了,隔窗叫進我去說:“她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天天只管同鄉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鑽鑽的,也不怕人笑話!”我乍一聽說,也便不敢出去,次數多了,我也有些氣忿,便道:“她是什麼人?鄉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親都不說我,要你來管做什麼?”一面便掙脫出去。乳孃笑着擰我的臉說:“你真個學壞了!”

以後六一姊長大了些,來的時候也少了。她十一歲那年來的時候,她的腳已經裹尖了,穿着一雙青布扎紅花的尖頭高底鞋。女僕們都誇讚她說:“看她媽不在家,她自己把腳裹的多小呀!這樣的姑娘,真不讓人費心。”我愕然,背後問她說:“虧你怎麼下手,你不怕痛麼?”她搖頭笑說:“不。”隨後又說:“痛也沒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話。”

從此她來的時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過一張矮凳子,坐在下房裏,替六一漿洗小衣服,有時自己扎花鞋。我在門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門框站着看。我叫她出來,她說:“我跑不動。”——那時我已起首學做句子,讀整本的書了,對於事物的興味,漸漸的和她兩樣。在書房窗內看見她來了,又走進下房裏,我也只淡淡的,並不像從前那種着急,恨不得立時出去見她的樣子。

菩提斷了乳,六一姊的母親便帶了六一走了。從那時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來。——直到我十一歲那年,到金鉤寨看社戲去,才又見她一面。

我看社戲,幾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對着戲臺的蓆棚底下看的。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個副榜,村裏要算他們最有聲望了。從我們樓上可以望見曲家門口和祠堂前兩對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閣。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後,才建立起來的。金鉤寨得了這些點綴,觀瞻頓然壯了許多。

金鉤寨是離我們營壘最近的村落,四時節慶,不免有饋贈往來。我曾在父親桌上,看見曲副榜寄父親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紙寫的,大概是說沿海不靖,要請幾名兵士保護鄉村的話,內中有“諺雲‘……’足下乃今日之大樹將軍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諺雲”底下是什麼,我至終想不起來,只記得紙上龍蛇飛舞,筆勢很好看的。

社戲演唱的時候,父親常在被請參觀之列。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親身旁看。

我矮,看不見,曲家的長孫還因此出去,踢開了棚前土階上列坐的鄉人。

實話說,對於社戲,我完全不感興味,往往看不到半點鐘,便纏着要走,父親也藉此起身告辭。——而和六一姊會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裏看,工夫卻長了些。

那天早起,在書房裏,已隱隱聽見山下鑼鼓喧天。下午放學出來,要回到西院去,剛走到花牆邊,看見餘媽抱着膝坐在下臺階上打盹。看見我便一把拉住笑說:“不必過去了,母親睡覺呢。我在這裏等着,領你聽社戲去,省得你一個人在樓上看海怪悶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卻拿我作盾牌。但我在書房坐了一天,也正懶懶的,便任她攜了我的手,出了後門,夕陽中穿過麥壟。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見戲臺前黑壓壓的人山人海,賣雜糖雜餅的擔子前,都有百十個村童圍着,亂烘烘的笑鬧;牆邊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綠,花枝招展的婦女們,笑語盈盈的不休。

我覺得瑟縮,又不願擠過人叢,拉着餘媽的手要回去。餘媽俯下來指着對面叫我看,說:“已經走到這裏了——你看六一姊在那邊呢,過去找她說話去。”我擡頭一看,棚外左側的牆邊,穿着新藍布衫子,大紅褲子,盤腿坐在長板條的一端,正回頭和許多別的女孩子說話的,果然是六一姊。

餘媽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邊去,六一姊忽然看見了,頓時滿臉含笑的站起來讓:“餘大媽這邊坐。”一面緊緊的握我的手,對我笑,不說什麼話。

一別三年,六一姊的面龐稍稍改了,似乎臉兒長圓了些,也白了些,樣子更溫柔好看了。我一時也沒有說什麼,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耳含笑說:“你也高了些——今天怎麼又高興出來走走?”

當我們招呼之頃,和她聯坐的女孩們都注意我——這時我願帶敘一個人兒,我腦中常有她的影子,後來看書一看到“苧蘿村”和“西施”字樣,我立刻就聯憶到她,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歲光景。身上穿着淺月白竹布衫兒,襟角上繡着卍字。綠色的褲子。下面是扎腿,桃紅扎青花的小腳鞋。頭髮不很青,卻是很厚。水汪汪的一雙俊眼。又紅又小的嘴脣。淨白的臉上,薄薄的搽上一層胭脂。她顧盼撩人,一顰一笑,都能得衆女伴的附和。那種娟媚入骨的丰度,的確是我過城市生活以前所見的第一美人兒!

不知怎的就捉得這一個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現在。——生命中原有許多“不可解”的事!

她們竊竊議論我的天足,又問六一姊,我爲何不換衣裳出來聽戲。衆口紛紜,我低頭聽得真切,心中只怨餘媽爲何就這樣的拉我出來!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靜的衣服,在紅綠叢中,更顯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侷促之中,只聽得六一姊從容的微笑說:“值得換衣服麼?她不到棚裏去,今天又沒有什麼大戲。”一面用圍攬着我的手撫我的肩兒,似乎教我擡起頭來的樣子。

我覺得臉上紅潮立時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輕輕的便爲我解了圍。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一切的不寧都恢復了。我暗地驚歎,三年之別,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練達人情的話,居然能庇覆我!

戀戀的挨着她坐着,無聊的注目臺上。看見兩個婢女站在兩旁,一個皇后似的,站在當中,搖頭掩袖,咿咿的唱。她們三個珠翠滿頭,粉黛儼然,衣服也極其閃耀華麗,但裙下卻都露着一雙又大又破爛的男人單臉鞋。

金色的斜陽,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餘媽還捨不得走,我說:“從書房出來,簡直就沒到西院去,母親要問,我可不管。”她知道我萬不願再留滯了,只得站起來謝了六一姊,又和四圍的村婦紛紛道別。上坡來時,她還只管回頭望着臺上,我卻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後悔爲何忘記吩咐她來找我玩,轉過麥壟,便彼此看不見了。——到此我熱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見!

回家來已是上燈時候,母親並不會以不換衣裳去聽社戲爲意,只問我今天的功課。我卻告訴母親我今天看見了六一姊,還有一個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動母親的心,母親只殷勤的說:“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幾年沒來了!”

十年來四圍尋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異國更沒有起聯憶的機會,但這兩天來,不知爲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這時一定嫁了,嫁在金鉤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鄰村去,我相信她永遠是一個勤儉溫柔的媳婦。

山坳海隅的春陰景物,也許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悽黯消沉!我似乎能聽到那嗚嗚的海風,和那暗灰色浩蕩搖撼的波濤。我似乎能看到那陰鬱壓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層層枯黃不斷的麥地。乍暖還寒時候,常使幼稚無知的我,起無名的悵惘的那種環境,六一姊也許還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納鞋底,工作之餘,她偶然擡頭自籬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麼感觸。她決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決不能知道這時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樓之中,凝陰的廊上,低頭疾書,追寫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雜寫來,寫到此淚已盈睫——總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許多往事,已真切活現的浮到眼前來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黃昏。青山,沙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