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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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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燈

沈從文:燈

因爲有一個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處來,見到桌上的一箇舊式煤油燈,擦得非常清潔,想知道這燈被主人重視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給這青衣女人關於這個燈的故事。

兩年前我就住到這裏,在××教了一點書,仍然是這樣兩間小房子,前面辦事後面睡覺,一個人住下來。那時正是五月間,不知爲什麼,住處的燈總非常容易失職。一到了晚間,或者剛剛把飯碗筷子擺上桌子,認清楚了菜蔬,燈忽然一熄,晚飯就吃不成了。有時是飯後正預備開始做一點事或看看書的時節,有時是有客人拿了什麼問題同我來討論的時節,就像有意搗亂那種神氣,燈會忽然熄滅了。

這事情發生几几乎有半個月。有人責問過電燈公司,公司方面的答覆,放到當地報紙上登載出來,情形彷彿完全由於天氣,並不是公司的過失。所以小換錢鋪子的洋燭,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貴了五個銅子。洋燭漲價這件事,是從照料我飲食的廚子方面知道的。這當家人對於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爲,每到晚上爲我把飯菜拿來,唯恐電燈熄滅,在預先就點上一枝燭的情形下,總要同我說一次。

我的廚子是個非常忠誠的中年人。年紀很青的時節,就隨同我的父親到過西北東北,去過蒙古,上過四川。他一個人又走過雲南廣西,在家鄉,又看守過我祖父的墳墓,很有些年月。上年隨了北伐軍隊過山東,在濟南眼見日本軍隊對於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時他在七十一團一個連上作司務長,一個晚上被機關槍的威脅,胡胡塗塗走出了團部,把一切東西全損失了。人既空手回到南京,聽熟人說我在這裏住,就寫了信來,說是願意來侍候我。我回信告給他來玩玩很好,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簡單。來玩玩,住些日子,想要回鄉時,我或者能夠設點法,買個車票。只是莫希望太大。

到後人當真就來了。初次見到,一身灰色中山布軍服,衣服又小又舊,好象還是三年前國民革命軍初過湖南時節縫就的。

一個巍然峨然的身體,就拘束到這軍服中間,另外隨身的就只一個小小包袱,一個熱水瓶,一把牙刷,一雙黃楊木筷子。

熱水瓶象千里鏡那麼佩到身邊,牙刷是放在衣袋裏,筷子仿照軍營中老規矩插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夠一望而知。這真是我日夜做夢的夥計!這個人,一切都使我滿意,一切外表以及隱藏在這樣外表下的一顆單純優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說話也就全部都清楚了。

既來到了我這裏,我們要談的話可多了。從我祖父談起,一直到我父親同他說過的還未出世的孫子,他都想在一個時節裏和我說到。他對於我家裏的事永遠不至於說厭,對於他自己的經歷又永遠不會說完。實在太動人了。請想想,一個差不多用腳走過半個中國的五十歲的人,看過庚子的變亂,看過辛亥革命,參加過革命北伐許多重要戰爭,跋涉過多少山水,吃過多少不同的飯,睡過多少異樣的牀,簡直是一部永遠翻看不完的名着!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閒,我即刻就問他這樣那樣,只要問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動人的回答。

因爲平常時節我的飲食是委託了房東孃姨包辦的,十六塊錢一個月,每天兩頓,菜蔬總是任憑這江北婦人意思安排。

這婦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對於飲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蠶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後天又是一碟蠶豆。總而言之,蠶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則吃肉時無論如何總不至於忘記加一點兒糖,吃魚多不用油煎,只放到飯上蒸蒸,就拿來加點醬油擺到桌子上。本來象做客的他,吃過兩天空飯,到第三天實在看不慣,問我要了點錢。從我手上拿了十塊錢後,先是不告我這錢的用處。到下午,把一切吃飯用的東西通統買來了。這事在先我一點不知道,一直到應當吃晚飯時節,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兩手做成的飯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來,笑眯眯的說這是自己試做的,而且聲明以後也將這樣做下去。從那人的風味上,從那菜飯的風味上,都使我對於軍營生活生出一種眷念,就一面吃飯一面同他談部隊上事情。把飯吃過後,這司務長收拾了碗筷,回到竈房去。過不多久,我正坐在桌邊憑藉一支燭光看改從學校方面攜回的卷子,忽然門一開,這老兵閃進來了,像本來原知道這不是軍營,但因爲電燈熄滅,房中代替的是燭光,坐在桌邊的我,還不缺少一個連長的風度。這人恢復了童心,對我取了軍中上士的規矩,喊了一聲“報告”,站在門邊不動。“什麼事情?”聽我問他了,才走近我身邊來,呈上一個單子,寫了一篇日用賬。原來這人是同我來算火食賬的!我當時几几乎要生氣罵他,可是望到這人的臉,想起司務長的職務,卻只有笑了。“怎麼這樣同我麻煩?”“我要弄明白好一點。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們兩個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塊錢。別人每天把你蚌殼吃,每天是過夜的飯,你還送十六塊!”“這樣你不是太累了嗎?”“累!煮飯做菜難道是下河擡石頭?你真是少爺!”望到這好人的臉,我無話可說了。我不答應是不行的。所以到後做飯做菜就派歸這個老兵。

這老兵,到這都會上來,因爲衣服太不相稱,我預備爲他縫一點衣,問他歡喜要什麼樣子,他總不做聲。有一次,知道我得了一筆稿費,才問我要了二十塊錢。到晚上,不知從什麼地方買了兩套呢布中山服,一雙舊皮靴,還有刺馬輪,把我看時非常滿意。我說:“你到這地方何必穿這個?你不是現役軍官,也正象我一樣,穿長還方便些。”“我永遠是軍人。”

我有一個軍官廚子,這句話的來源是這樣發生的。

電燈的熄滅,在先還只少許時間,一會兒就恢復了光明;到後來越加不成樣子,所以每次吃飯都少不了一枝燭。於是這老兵,不知從什麼地方又買來了一箇舊燈,擦得罩子非常清潔,把燈頭剪成圓形,放到我桌子上來了。我明白了他的脾氣,也不大好意思說上海用燈是愚蠢事情。電燈既然不大稱職,有這個燈也真給了我不少方便。因爲不願意受那電燈時明時滅的作弄,索性把這燈放在桌上,到了夜裏,望到那清瑩透明的燈罩,以及從那裏放散的薄明微黃的燈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風度的軍人,總使我常常記起那些駐有一營人馬的古廟,同小鄉村的旅店,發生許多幻想。我是曾和那些東西太相熟,因爲都市生活的纏縛,又太和那些世界離遠了。我到了這些時候,不能不對於目下的生活,感到一點煩躁。這是什麼生活呢?一天爬上講臺去,那麼莊嚴,那麼不兒戲,也同時是那麼虛僞,站在那小四方講臺上,談這個那個,說一些廢話謊話,這本書上如此說,那本書上又如此說,說了一陣,自己彷彿受了催眠,漸漸覺得已把問題引到嚴重方面去,待聽到下面什麼聲音一響,才憬然有所覺悟,再注意一下學生,才明白原來有幾個快要在本學期終了就戴方帽兒的某君,已經伏在桌上打盹,這一來,頭緒完全爲這現象把它紛亂了。到了教員休息室裏,一些有教養的紳士們,一得到機會,就是一句聰明詢問:“天氣好,又有小說材料!”在他們自己,或者還非常得意,以爲這是一種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謔,但是聽到這些話,望望那些扁平的臉嘴,覺得同這些吃肉睡覺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爭持,只得認了輸,一句話不說,走到外面長廊下去曬太陽。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學生,取包圍聲勢走攏來,談天氣,談這個那個。似乎我因爲教了點文學課,就必得負一種義務,隨時來報告作家們的軼事,文壇消息。他們似乎就聽點這些空話,就算了解文學了。從學校返回家裏,坐到滿是稿件和新書新雜誌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勻出一點空間,放下從學校帶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來過目。第一篇,五個“心靈兒爲愛所碎”,第二篇有了七個,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淚有血,仍然不缺少“愛”。把一堆文章看過一小部分,看看天氣有夜下來的樣子。弄堂對過王寡婦家中三個年青女兒,到時候照例把話匣子一開,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麼事也不能做了。覺得自己究竟還是從農村培養長大的人,現在所處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習慣的世界。都會生活的厭倦,生存的厭倦,願意同這世界一切好處離開,願意再去做十四吊錢的屠稅收捐員,坐到團防局,聽爲雨水匯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奪金標筆寫索靖《出師頌》同鍾繇《宣示表》了。但是當我對到這煤油燈,當我在煤油燈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詳的和平的老兵的臉,望到那古典的家鄉風味的略顯彎曲的上身,我忘記了白日的辛苦,忘記了當前的混亂,轉成爲對於這個人的種種發生極大興味了。

“怎麼樣?是不是懂得軍歌呢?”我這樣問他,同他開一點小小玩笑。

他就說:“怎麼軍人不懂軍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麼山歌。”

“難道山歌有兩樣山歌嗎?‘天上起云云重雲’,‘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時不明白。後來在遊擊支隊司令楊處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們說過的那種狗肉,唱我們現在說的這種山歌,真是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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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是兩首鳳皇山歌的第一句。

“楊嘛,一羣專門欺壓老百姓的土匪,什麼小神仙!我們可不好意思唱那種山歌。一個正派革命軍人,這樣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簡直是罪惡滔天了。可是我很掛念家鄉那些年青小夥子,新從父母身邊盤養大,不知這時節在這樣好天氣下,還會不會唱這種好聽的山歌?”

“什麼督辦省長一來,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風俗,都被一個不認識的運氣帶走了。就象這個燈,我上年同老爺到鄉下去住,就全是用這樣的燈。只有走路時還用粑粑燈。”

老兵在這些事情上,因爲清油燈的消滅,有了使我們常常見到的鄉紳一般的感慨了。

我們這樣談着,憑了這誘人的空氣,誘人的聲音,我正迷醉到一個古舊的世界裏,非常感動。可是這老兵,總是聽到外面樓廊房東主人的鐘響了九下,即或是大聲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話繼續談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時候,很關心的看了看我的臥室,很有禮貌的行了個房中的軍人禮,用着極其動人的神氣,站在那椅子邊告了辭,就走下樓到亭子間睡去了。這是爲什麼?他怕耽擱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遲,所以明明白白有許多話他很歡喜談,也必得留到第二天來繼續。談閒話總不過九點,竟是這個老兵的軍法,一點不能通融。所以每當到他走去後,我常覺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總不大能夠安定。

因爲當着我面前,這個老兵以他五十年嚇人豐富的生活經驗,消化入他的腦中,同我談及一切,平常時節,對於用農村社會來寫成的短篇小說,是我永遠不缺少興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寫一個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筆了。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把這個人的純樸優美的靈魂,來安排到這紙上?望到這人的顏色,聽到這人的聲音,我感到我過去另外一時所寫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實在懂得太少了。單是那眼睛,帶一點兒憂愁,同時或不缺少對於未來作一種極信託的樂觀,看人時總象有什麼言語要從那無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內流出,望着他一句話不說,或者是我們正談到那些家鄉戰爭,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燒掉,牽了農人母牛奏凱回營的戰事,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再說話了。我猜想他是要說一些話的,但言語在這老兵頭腦中,好象不大夠用,一到這些事情上,他便啞口了。他只望着我。或者他也能夠明白我對於他的同意,所以後來他總是很溫柔的也很嫵媚的一笑,把頭點點,就轉移了一個方向,唱了一個四句頭的山歌。他哪裏料得到我在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動搖!我望着這老兵每個動作,就覺得看到了中國那些多數陌生朋友。他們是那麼純厚,同時又是那麼正直。好象是把那最東方的古民族和平靈魂,爲時代所帶走,安置到這毫不相稱的戰亂世界裏來,那種憂鬱,那種拘束,把生活妥協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夢,卻永遠是另一個天地的光與色,對於他,我簡直要哭了。

有時,就因爲這些感覺擾亂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氣,似乎帶了點埋怨神氣,要他出去玩玩,不必盡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魚那麼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話不說。看到那樣子,我又有點不安,就問他,“是不是想看戲?”恐怕他沒有錢了,就送了他兩塊錢,說明白這是可以拿去隨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麼舞臺之類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個笑樣子,把錢拿到手上,走下樓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點才上牀,先是聽到這老兵開了門出去,大約有十點多樣子,又轉來了。我以爲若不是看過戲,一定也是喝了一點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賭博的事情上玩了一會,把錢用掉回來了,也就不去過問。誰知第二天,午飯就有了一鉢清蒸母雞上了桌子。對於這雞的來源,我不敢詢問。我們就相互交換了一個微笑。在這當兒我又從那褐色眼睛裏看到流動了那種說不分明的言語。我只能說“大叔,你應當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夠喝麼?”“已經買得了。這裏的酒是火酒,虧我找了好多鋪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鄉親,得來那麼一點點米酒。”

彷彿先是不好意思勸我喝,聽我說起酒,於是忙匆匆的走下樓去,把那個酒瓶拿來,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點點,莫多吃。”本來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過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對我笑了一會兒,一句話不說,又拿着瓶子下樓去了。第二天還是雞,因爲上海的雞隻須要一塊錢一隻。

學校的事這老兵士象是漠不關心的。他問我那些大學生將來做些什麼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縣長。他又問我學校每月應當送我多少錢,這薪水是不是象軍隊請餉一樣,一起了戰爭就受影響。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學生是不是都去做縣長,因爲要明白我有多少門生是將來的知事老爺。他問欠薪不欠薪,因爲要明白我究竟錢夠不夠用。他最關心的是我的生活。這好人,越來越不守本分,對於我的生活,先還是事事贊同,到後來,好象找出了許多責任,不拘是我願不願意,只要有機會,總就要談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長輩那種偏見的批評,但對於那些問題,他的笑,他的無言語的輕輕嘆息,都代表了他的態度,使我感受不安。我當然不好生他的氣,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樓梯去,也不好意思罵他。他實在又並不加上多少意見,對於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認。對於我這樣年齡,還不打量找尋一個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覺到不平。在先我只裝做不懂他的意思,盡他去自言自語,每天只同他去討論軍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風俗習慣。到後他簡直有點麻煩人了。並且那麻煩,又永遠使人感到他是忠誠的。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對於這件事實在毫無辦法,因爲做紳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學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這些空事情。我還以爲同他這樣明白一說,自然就凡事諒解,此後就再也不會受他的批評了。誰知因此一來更糟了。他彷彿把責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從此對於和我來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個來我住處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學生,在客人談話中間,不待我的呼喚,總忽然見到他買了一些水果,把一個盤子裝來,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後就站到門外樓梯口來聽我們談話。待我送客人下樓時,常常又見他故意裝成在梯邊找尋什麼東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門。客人走去後,又裝成無意思的樣子,從我口中探尋這女人一切,且窺探我的意思。他並且不忘記對這客人的風度言語加以一種批評,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論及什麼女人多子,什麼女人聰明賢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厭煩,決不輕易把問題移開。他雖然這樣關心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麼女人多福,什麼女人多壽,但他總還以爲他用的計策非常高明。他以爲這些關心是永遠不會爲我明白的。他並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這些事在先我實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過稍稍長久一點,我可就看出這好管閒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來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對於這種行爲,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釋,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談到這些事情爲好。

這老兵,在那單純的正直的腦中,還不知爲我設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盡了幫助我得到一個女人的多少設計義務!他那慾望隱藏到心上,以爲我完全不瞭解,其實我什麼都懂。他不單是盼望他可以有一個機會,把他那從市上買來的呢布軍服穿得整整齊齊,站到亞東飯店門前去爲我結婚日子作“迎賓主事”,還非常願意穿了軍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象一個將軍的兒子,抱到公園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還做得最誇張的夢,夢到我帶了妻兒,光榮,金錢,迴轉鄉下去,他騎了一匹馬最先進城。對於那些來迎接我的同鄉親戚朋友們,如何詢問他,他又如何飛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裏,稟告老太太,讓一個小縣城的人如何驚訝到這一次榮歸!他這些好夢,四十餘年前放到我的父親身上,失敗了,到後又放到我的哥哥兄弟身上,又失敗了,如今是隻有我可以安置他這可憐希望了。他那對於我們父兄如何從衰頹家聲中爬起,恢復原來壯觀的希望,在父親方面受了非常的打擊。父親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從西北,從外蒙帶了因與馬賊作戰的腰痛,帶了沙漠的荒涼,帶了因頻年爭鬥的衰老,回到家鄉去作他那沒沒無聞的上校軍醫正了。他又看到哥哥從東北,從那些軍隊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與黑龍江人的勇邁堅忍,從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囂雜興味,也轉到家鄉作畫師去了。還有我的弟弟,這老兵認爲同志卻尚無機會見到的弟弟,從廣東學校畢業後,用起碼下級軍官的名分,隨軍打嶽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龍潭,在革命鬥爭血渦裏轉來轉去,僥倖中的安全,引起了對生存深深的感喟,帶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爛,一時代人類活動興奮高潮各種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鄉,在那參軍閒散職分上過着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認爲我這無用人,可以寄託他那最無私心最誠懇的希望。他以爲我做的事比父兄們的都可以把它更誇張的排列到故鄉人眼下,給那些人一些歆羨,一些驚訝,一些永遠不會忘卻的豪華光榮。

我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感到憂鬱,也十分感到羞慚。因爲那彷彿由自己腦中成立的海市蜃樓,而又在這奇幻景緻中對於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純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這老兵的夢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這夢的權力了。

可是我將怎麼來同這老兵安安靜靜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這老家人的夢離遠了。我簡直怕見他了。我只告他,現在做點文章教點書,社會上對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總是常常看到體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來往,還有那更體面的精緻如酥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處來,他知道許多關於我表面的生活,這些情形就堅固了他的好夢。他極力在那裏忍耐,保持着他做僕人的身分,但越節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對於我的孤單感到同情。這另一個世界長大的人,雖然有了五十多歲,完全不知道我們的世界是與他的世界兩樣。他沒有料得到來我處的人,同我生活的距離是多遠。他沒有知道我寫一個短篇小說,得費去多少精力。他沒有知道我如何與女人疏隔,與生活幸福離開。他象許多人那樣,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稱讚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讚美一樣。以爲我聰明,待人很好,以爲我不應當太不講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

這個人,他還同意我的氣概,以爲這只是一個從軍籍中出身纔有的好氣概!凡是這些他是在另一時用口用眼睛用行動都表示到了的。許多時候當在這個人面前時節,我覺得無一句話可說,若是必須要做些什麼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頓爲好。

那時到我處來往次數最多的,是一個穿藍衣服的女孩子,好象一年四季這人都是穿藍顏色,也只有藍色同這女人相稱。

這是我一個最熟的人,每次來總有很多話說,一則因爲這女子是一個××分子,一則是這人常常拿了宣傳文章來我處商量。因爲這女人把我當成一個最可靠的朋友,我也無事不與她說到。我的老管傢俬下里注意了這女人許多日子,他看準了這個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爲一切同意,比一個做母親的還細膩,每次當到這客人來到時,他總故意逗留在我房中,意思很願意我向女人提到他。介紹一下。他又常常採用了那種學來的官家派頭,在我面前問女人這樣那樣。

我不好對於他這種興味加以阻礙,自然同女人談到他的生活,談到他爲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經驗的豐富等等事情。漸漸的,時間一長,女人對於他自然也發生一種友誼了。可是這樣一來,當他同我兩個人在一塊時,這老兵,這行伍中風霜冰雪死亡飢餓打就的結實的心,到我婚姻問題上,完全柔軟如蠟了。他覺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藍衣女人同住,簡直就是一種罪過。他把這些意見帶着了責備樣子,很莊嚴的來同我討論。

這老兵先是還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談話,女人問到這樣那樣,象請他學故事那麼把生活經驗告給她聽時,這老兵,總還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氣,又似乎有點害羞,非常矜持的來同女人談話。到後因爲一熟習,竟同女人談到我的生活來了!他要女人勸我做一個人,勸我少做點事,勸我稍稍顧全一點穿衣吃飯的紳士風度,勸我……雖然這些話談及時,總是當我的面,卻又取了一種在他以爲是最好的體裁來提及的。他說的只是我家裏父親以前怎麼樣講究排場,我弟兄又如何親愛,爲鄉下人所敬重,母親又如何賢慧溫和。他實在正用了一種最苯的手段,暗示到女人應當明白做這人家的媳婦是如何相宜合算。提到這些時,因爲那稍稍近於誇張處,這老兵慮及我的不高興,一面談說總是一面對我笑着,好象不許我開口。

把話說完,看看女人,彷彿看清楚了女人已經爲他一番話所動搖,把責任已盡,這人就非常滿意,同我飛了一個眼風,奏凱似的橐橐走下樓預備點心水果去了。

他見我寫信回到鄉下去,總要問我,是不是告給了老太太有一個非常……的女人。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稱”這一類形容詞。當發現我毛眉一皺,這老兵,就“肂、肂”的低低喊着,帶着“這是笑話,也是好意,不要見怪”的要求神氣,趕忙站遠了一點,佔據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會要生氣,當真動手攫了墨水瓶拋擲到他頭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時節,他是不會忘記談到那藍衣女子的。

在這些事上我有什麼辦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樣,處置多嘴的副兵用馬糞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親,用廢話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見了這老兵就只有苦笑,聽他談到他自己生活同談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這個樣子。這人並不是可以請求就能緘默的。就是口啞了,但那一舉一動,他總不忘記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爲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個戲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見到只有感動。

有一天,那個穿藍衣的女人又來到我的住處,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說了許多話。(從後來他的神氣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談話時節,一定是用了一個對主人的恭敬而又親切的態度應答着的。)因爲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來時,老兵正同我討論到女人,女人又來了。那時因爲還沒有吃晚飯,這老兵聽說要招待這個女客了,顯然十分高興,走下樓去。到吃飯時,菜蔬排列到桌上,卻有料想不到的豐盛。不知從什麼地方學得了規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歡喜用辣子的煎魚,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飯吃過,這老兵不待呼喚,又去把蘋果拿來,把茶杯倒滿了,從酒精爐子燒好的開水,一切佈置妥貼了,趑趄了好一會才走出去。他到樓下喝酒去了。他覺得非常快樂。他的夢展開在他眼前,一個主人,一個主婦,在酒杯中,他一定還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陸軍制服,象在馬路上所常常見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腳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個軍官的姿勢,很有身分很尊貴的在後面慢慢跟着。他因爲我這個客人的來臨,把夢肆無忌憚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憐,來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愛人W君的情形,他們在下個月過北平去,他們將在北平結婚。無意中,這結婚兩字,又爲那尖耳朵老戰馬斷章取義的聽去,他自以爲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這預兆,也非常相信這未來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邊,爲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悅,也感到一點應有的惆悵時節,喝了稍稍過量的酒的好人,一個紅紅的臉在我面前晃動了。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你怎麼忽然有這樣好菜?客人說從沒有吃過這樣菜。”本來要笑的他,聽到這個話,樣子更象貓兒了。他說,“今天我快樂。”

我說:“你應當快樂。”

他分辯,同我故意爭持,“怎麼叫做應當?我不明白!我從來沒有今天快樂!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買,多買一瓶存放身邊,你到這裏別的不有,酒總是應當要讓你喝夠量。”

“這樣喝酒我從不曾有過。你說,我應當快樂,爲什麼應當!我常常是不快樂的!我想起老太爺,那種運氣,快樂不來了。我想起大少爺,那種體格,也不能快樂了。我想起三少爺,我聽人說到他一點兒,一個豹子,一個金錢豹,一個有脾氣有作爲的人,我要跟到他去革命打仗,我要跟他去衝鋒,捏了槍,爬過障礙物,吼一聲殺,把刺刀剸到北老胸膛裏去。我要向他請教,手榴彈七秒鐘的引線,應當如何拋去。

但同他們在一處的都爛了,都埋成一堆。我聽到人家說,四期黃埔軍官在龍潭作戰的,下級軍官都爛了,都埋成一堆。兩個月從那裏過身,還有使人作嘔臭氣味。三少爺好運氣,仍然能夠騎馬到黃羅寨打他的野豬,一個英雄!我不快樂,因爲想起了他不作師長。你呢,我也不快樂。你身體多壞。你爲什麼不——”

“早睡點好不好?我要做點事情,我心裏不大高興。”

“你瞞我。你把我當外人。我耳朵是老馬耳朵,聽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這些事都不願意同我說,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聽到什麼?有什麼事說我瞞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還不知道我這時的心裏,搞成一團象什麼樣子!”

說到這裏,這老兵哭了。那麼一箇中年人,一個老軍人,一個……他真象一個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這哭是爲歡喜而流淚的。他以爲我快要和剛走去不久的女人結婚。他知道我終久不能瞞他,也不願意瞞他。他知道還有許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盡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個女主人,從此他的夢更堅固更實在的在那單純的心中展開,歡喜得非哭不可了。他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時也告給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淚,一面就問我是什麼日子,是不是要到吳瞎子處去問問,也選擇一下日子,從一點俗。

一切事皆使我哭笑兩難。我不能打他罵他,他實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頑固的相信我對於這事情不應當瞞他;還勸我打一個電報,把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裏外的幾個家中人。他稱讚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談了一些話,很懂得這女人一定會是老太太所歡喜的好媳婦。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實,在一種極安靜的態度下爲他說明。

他望到我,把口張大着,聽完我的解釋,信任了我的話。後來看到他那顏色慘沮的樣子,我不得不謊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個女人,像貌性情都同這穿藍衣的女人差不多。

可是這老兵,只願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說明,對於後一段,明白是我的謊話。我把話談到末了,他毫不做聲,那黃黃的小眼睛裏,釀了滿滿的一泡眼淚,他又哭了。本來是非常強健的身體,到這時顯出萬分衰弱的神情了。

樓廊下的鐘已經響了十點。

“你睡去,明天我們再談好不好?”

聽到我的請求,這老兵,忽然又像覺悟了自己的冒失,裝成笑樣子,自責似的說自己喝多點酒,就象顛子,且賭咒以後一定要戒酒。又問我明天歡喜吃鯽魚不。我不做聲。他懂得我心裏難過處。他望到桌上那一個建漆盤子裏面的蘋果皮,拿了盤子,又取了魚的溜勢,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門拉攏,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去了。聽到那衰弱的腳踏着樓梯的聲音,我覺得非常悲哀。這老年人給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對於人生多一個反省的機會,且使我感覺到人類的關係,在某一情況下,所謂人情的認識,全是酸辛,全是難於措置的糾葛。這人走後,聽到響過十二點鐘,我還沒有睡覺,正思索到這些瑣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聽到樓梯上有一種極輕的聲音,走到了門口,我猜得着這必定是他又來擾我了。他一定是因爲我的不睡覺,所以來督促我上牀了,就趕忙把桌前的燈扭小,就只聽到一個低低的嘆息起自門外。我不好意思拒絕這老兵好意了,我說,“你睡吧。我事情已經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沒有聲音,待一會兒我去開門,他已經早下樓去了。

經過這一次喜劇的排場,老兵性格完全變更了。他當真不再買酒吃了,問他爲什麼緣故,就只說上海商人不規矩,市上全是攙火酒的假貨。他不再同我談女人,女客來到我處,好象也不大有興味加以注意了。他對我的工作,把往日的樂觀成分抽去,從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悶。我不做聲時,他不大敢同我說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夢,安置到一個新的方向上來,卻彷彿更大方更夸誕了一點,做出很高興的樣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縮越小得可憐了。他不再責備我必須儲蓄點錢預備留給一個家庭支配,也不對於我的衣服缺少整潔加以非難了。

我們互相瞭解得多一點。我仍然是那麼保持到一種同世界絕緣的寂寞生活,並不因爲氣候時間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於從我這裏,他得到了一些本來不必得到的認識,那些破滅的夢,永遠無法再用一個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爲全圓,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憐了。關於光明生活的估計,從前完全由他提出,我雖加以否認,也毫無辦法挫折他的勇氣。

但後來,反而需要我來爲他說明那些夢的根據,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滿意,幫助他把夢繼續來維持了。

但是那藍衣女人,預備過北平結婚去了,到我住處來辭行。老兵聽到女人又要到此吃飯,卻只在平常飯菜上加了一樣素菜,而且把菜拿來時節那種樣子,真是使人不歡的樣子。

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爲什麼,我那時反而不缺少一點愉快,因爲我看到這老兵,在他身上哀樂的認真。一些情感上的固執,絕對不放鬆,本來應當可憐他,也應當可憐自己;但本來就沒有對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爲老兵胡塗的夢,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煩惱裏去,如今看到這難堪的臉嘴,我好象報了小小的仇,忘記自己應當同情他了。

從此藍衣女人在我的書房絕了蹤跡。而且更壞的是,兩個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告過老兵,那老兵也從不曾問起過。我明白他不但有點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點恨我的。

本來答應同我在七月暑假時節,一塊兒轉回鄉下去,因爲我已經有八年不曾看過我那地方的天空,踹過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沒有回去了。可是到僅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戰事,他要我送他點路費,說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氣越來越沉靜,不能使他快樂一點,並且每天到竈間去做菜做飯,又間或因爲房東孃姨歡喜隨手拖取東西,常常同那孃姨吵鬧,我想就讓他到南京去玩幾天也好。可是這人一去就不回來了。我不願意把他的故事結束到那戰事裏去。他並不死,如許多人一樣,還是活着。還是做他的司務長,駐紮到一個古廟裏,大清早就同連上的火夫上市鎮去買菜,到相熟的米鋪去談談天,再到河邊去買柴,看看攏岸的商船。一到了夜裏,就在一個子彈箱上,靠一盞滿堂紅燈照着,同排長什長算火食賬,用草紙記下那數目,爲一些小小數目上的錯誤賭發着各樣的咒,睡到硬板子的高腳牀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夢就夢到同點驗委員喝酒,或下鄉去捉匪,過鄉紳家吃蒸鵝。這人應當永遠這樣活到世界上,這人至少還能夠在中國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來信問候我,我總以爲他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就是我桌上有這樣一盞燈的理由了。我歡喜這盞燈,經常還使用它。當我寫到我所熟習的那個世界上一切時,當我願意沉溺到那生活裏面去時節,把電燈扭熄,燃好這盞燈,我的房子裏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調子。我在燈光下總彷彿見到那老兵的紅臉,還有那一身軍服,一個古典的人,十八世紀的老管家——更使我不會忘記的,是從他小小眼睛裏滾出的一切無聲音的言語,對我的希望和抗議。

故事說完時,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嘆了一聲氣,走到那桌子邊旁去,用纖柔的手去摩娑那盞小燈。女人稍稍吃驚了,怎麼兩年來還有油?但主人是說過了的,因爲在晚上,把燈燃好,就可在燈光下看到那個老行伍的聲音顏色。女人好奇似的說到晚上要來試試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務長。顯然的事,女人對於主人所說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間裏,那舊洋燈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頭微微的動搖,發出低微的滋滋聲音。用慣了五十枝燭光的人,在這燈光下是自然會感到一種不同情調的。主人同穿青衣來客,把身體擱在兩個小小圈椅裏。主人又說起了那盞燈,且告女人,什麼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說話時是如何神氣,這燈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時是如何混亂,……末了,他指點那藍衣女人的坐處,恰恰正是這時她的坐處。

聽到這個話的穿青衣女人,笑了笑,又復輕輕的嘆着。過了好一會,忽然惋惜似的說:

“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說,“是的,這人或許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還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還那麼可愛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見不着這個人。”

“他也應當很可惜不見你。”

“我願意認識他,願意同他談談話,願意……”

“那有什麼用處!不是因爲見到,便反而會給許多人添麻煩麼?”

女人覺得話說得稍過了頭,有些事情應當紅臉了。

於是兩人在燈光中沉默下來。

另外一個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換了一件藍色衣服來了。主人懂得這是爲湊成那故事而來的,非常歡迎這種拜訪。兩人都象是這件事全爲了使老兵快樂而做的,沒有言語,年青人在一種小小惶恐情形中抱着接了吻。到後女人才覺得房中太明亮了點,問那個燈,今晚爲什麼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

“是嫌電燈光線太強麼?”

“是要司務長看另外一個穿藍衣服的人在你房裏的情形。”

聽到這個俏皮的言語,主人想下樓去取燈,女人問他:

“放在樓下麼?”

“是在樓下的。”

“爲什麼又放到樓下去?”

“那是因爲前晚上燈泡壞了不好做事,借他們樓下房東孃姨的。我再去拿來就是了。”

“是孃姨的燈嗎!”

“不,我好象說過是一個老兵買的燈!”男子趕忙分辯,還說,“你知道這燈是老兵買的!”

“但那是你說的謊話!”

“若謊話比真實美麗……並且,穿藍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個了麼?”

女人承認,“穿藍衣的雖有一個,但他將來也一定不讓老兵快樂。”

“我完全同意你這個話。倘若真有這個老兵,實在不應當好了他。”

“真是一個壞人,原來說的全是空話!”

“可是有一個很關心他的聽差,而且僅僅只把這聽差的神氣樣子告給別人,就使人對於那主人感到興味,十分同情,這壞人實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們於是約定下個禮拜到蘇州去,到南京去,男子還答應了女人,這旅行爲的是探聽那個老司務長的下落。

1929年5月寫成於吳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