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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蝴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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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蝴蝶結

龍應臺:蝴蝶結

“阿婆,我要這一束!”

黑衫黑褲的老婦人把我要的二十幾支桃紅色的玫瑰從桶裏取出,交給小孫兒,轉身去找錢。

小孫兒大概只有五歲,清亮的眼睛,透紅的臉頰,咧嘴笑着,露出幾顆稀疏的牙齒。他很慎重、很歡喜地接過花束,抽出一根草繩綁花。花枝太多,他的手太小,草繩又長,小小的人兒又偏偏想打個蝴蝶結,手指繞來繞去,這個結還是打不起來。

“死嬰那,這麼憨饅!卡緊,郎客在等哪!”老祖母粗聲罵起來,還推了他一把。

“沒要緊,阿婆,阮時幹真多,讓伊慢慢來。”

安撫了老祖母,我在石階上坐下來,看着這個五歲的小男孩,還在很努力地打那個蝴蝶結:繩子穿來穿去,剛好可以拉的一刻,又鬆了開來,於是重新再來;小小的手慎重地捏着細細的草繩。

淡水的街頭,陽光斜照着窄巷裏這間零亂的花鋪。

回教徒和猶太人在彼此屠殺,衣索匹亞的老弱婦孺在一個接一個地餓死,紐約華爾街的證券市場擠滿了表情緊張的人——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願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這個孩子從從容容地把那個蝴蝶結紮好,用他五歲的手指。

“王愛蓮,補習費呢?”

林老師的眼光冷冷的。王愛蓮坐在最後一排;她永遠坐在最後一排,雖然她個子也矮。六十個學生凍凍地縮在木椅上,沒有人回頭,但是不回頭,我也能想象王愛蓮的樣子:蓬亂的頭髮一團一團的,好像從來沒洗過。穿着骯髒破爛的制服,別人都添毛衣的時候,她還是那一身單衣,冬天裏,她的嘴脣永遠是藍紫色的,握筆的手有一條一條筋暴出來。

“沒有補習費,還敢來上學?”

林老師從來不發脾氣,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你。

“上來!”

王愛蓮抽着鼻涕,哆哆嗦嗦走到最前排,剛好站在我前面;今天,她連襪子都沒穿。光光的腳夾在硬邦邦的塑膠鞋裏。我穿了兩雙毛襪。

“解黑板上第三題!”

林老師手裏有根很長的藤條,指了指密密麻麻的黑板。

王愛蓮拿起一支粉筆,握不住,粉筆摔在地上,清脆地跌成碎塊。她又拾起一支,勉強在黑板邊緣畫了幾下。

“過來!”

老師撫弄着手裏的藤條。全班都停止了呼吸,等着要發生的事。

藤條一鞭一鞭地抽下來,打在她頭上、頸上、肩上、背上,一鞭一鞭抽下來。王愛蓮兩手捂着臉,縮着頭,不敢躲避,不敢出聲;我們只聽見藤條揚上空中抖俏響亮的“簌簌”聲。

然後鮮血順着她虯結的髮絲稠稠地爬下她的臉,染着她的手指,沾了她本來就骯髒的土黃色制服。林老師忘了,她的頭,一年四季都長瘡的。一道一道鮮紅的血交叉過她手背上紫色的筋路,纏在頭髮裏的血卻很快就凝結了,把髮絲黏成團塊。

第二天是個雨天。我背了個大書包,跟母親揮了揮手,卻沒有到學校。我逛到小河邊去看魚。然後到戲院去看五顏六色的海報,發覺每部電影都是由一個叫“領銜”的明星主演,卻不知她是誰。然後到鐵軌邊去看運煤的火車,踩鐵軌玩平衡的遊戲。

並不是王愛蓮的血嚇壞了我,而是,怎麼說,每天都有那麼多事要“發生”:隔壁班的老師大喊一聲“督學來了”,我們要眼明手快地把參考書放在腿下,用黑裙子遮起來;前頭的林老師換上輕鬆的表情說:“我們今天講一個音樂家的故事。”等督學走了,又把厚厚的參考書從裙下撈出來,作“雞兔同籠”。

要不然,就是張小云沒有交作業;老師要她站在男生那一排去,面對全班,把裙子高高地撩起來。要不然,就是李明華上課看窗外,老師要他在教室後罰站,兩腿彎曲,兩手頂着一盆水,站半個小時。要不然,就是張炳煌得了個“丙下”,老師把一個寫着“我是懶惰蟲”的大木牌掛在他胸前,要他在下課時間跑步繞校園一週。

我每天揹着書包,跟母親揮手道別,在街上、在雨裏遊蕩了整整一個月,記熟了七賢三路上每一個酒吧的名字,頂好、黑貓、風流寡婦、OK……被哥哥抓到、被母親毒打一頓,再帶回林老師面前時,我發覺,頭上長瘡的王愛蓮也失蹤了好幾個星期。我回去了,她卻沒有。

王愛蓮帶着三個弟妹,到了愛河邊;跳了下去。大家都說愛河的水很髒。

那一年,我們十一歲。

淡水的街頭,陽光斜照着窄巷裏這間零亂的花鋪。

醫院裏,醫生正在響亮的哭聲中剪斷血淋淋的臍帶;鞭炮的煙火中,年輕的男女正在做永遠的承諾;後山的相思林裏,墳堆上的雜草在雨潤的土地裏正一寸一寸的往上抽長……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望着這個眼睛清亮的小孩專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願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他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紮好,用他五歲的手指。

孩子你慢慢來,慢慢來。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去年八月,華安一家三口旅行到澳洲一個小小的港口。這兒先得解釋一下:華安,當時是個八個月大的嬰兒。育兒書裏有關於他的詳細記載:“八個月大的嬰兒,能爬行、能扶牀站立、沿壁扶走。口欲甚強,任何東西皆送住口中品嚐。尚不能人語,但會咿呀作聲,會叫爸媽。”至於一家三口,當然就是華安的媽媽和爸爸。

港口中的水非常清澈,一羣相貌古怪的鳥漂在水上等着遊人的麪包。這鳥的嘴巴極大,像把剪樹枝用的大剪刀。奇怪的是,嘴巴下面還吊着個大口袋。鳥兒大嘴一張,丟進來的蘋果、麪包、小魚就滾進大口袋裏,沉甸甸的。

華安坐在岸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地驚看這巨大的鳥。

爸爸說:“DasistderPelikan.”

媽媽努力想了一會,下定決心地說:“這是塘鵝。”

華安手裏一隻削了皮的蘋果,掉到地上,翻了幾個筋斗就撲通摔進水裏,又叭一聲進了大鳥的口袋。

爸爸把華安摟在懷裏,指着水中的動物,很乾脆利落地說:“安安,它們是Bird,Bird,Bird,Bird……”

安安不動聲色,伸手扯了爸爸衣袖上的扣子,放在嘴裏吃。

九月,安安和爸爸媽媽到了美國。他們在森林裏租了一棟小小木頭房子。房子四周長滿青草,一身雞皮疙瘩的小青蛙常常跳上臺階,閃進紗門來。

有一天早上,太陽特別亮,長長斜斜的陽光一道一道射進森林裏來,輕飄飄的灰塵在一道一道光裏翻滾。爸爸在廚房喝咖啡,媽媽倚着欄杆讀報紙,安安剛剛把媽媽的牙刷塞進樹幹上一個洞裏,現在正忙着把泥土塞滿爸爸的球鞋。

媽媽好像聽見一個細細的聲音,“ㄅㄜ——”她繼續看報紙。

“ㄅㄜ——”又來了,原來是華安在發聲,媽媽不理他。

“ㄅㄜ,媽媽,ㄅㄜ!”華安似乎焦急起來,聲音堅持着。

“怎麼啦,寶寶,哎呀,爸爸鞋子給你搞這麼髒!”

“ㄅㄜ,媽媽,ㄅㄜ,ㄅㄜ,ㄅㄜ!媽媽,ㄅㄜ!”他已經爬了過來,扯着裙角站起來,用胖胖的手指着草叢。

媽媽細看了一下,草叢錯雜處,昂然站着一隻大公雞,鮮紅的雞冠襯着金綠的長尾,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大公雞也有一對圓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跟它差不多高的華安。

“媽媽,ㄅㄜ!”安安帶點興奮、帶點驚恐地,努力用手指着大公雞。

媽媽好像聽到腦子裏滴答一聲,突然懂了。對呀,一身羽毛、兩隻瘦腳、一把尖嘴,這不是Bird,ㄅㄜ,是什麼呢?

媽媽狂熱地擁吻華安,一邊像個很沒有教養的女人扯着喉嚨大叫:“爸爸快來呀,安安說話了,說話了,他會說話了……”

安安很厭煩地,奮力推開媽媽的臉,拼命扭着身子、拉長脖子想湊近看看草叢裏那個神氣活現的傢伙。